让时光隧道再把我们带回九十五年前的历史吧,一九一O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哈尔滨火车站。这里一年多以前上演过一场刺杀,朝鲜人安重根行刺伊藤博文(策划中日甲午战争和吞并朝鲜半岛计划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当时在场并处理这个案子的正是前任道台施肇基。
哈尔滨道台衙门的官员在站台上四处张望,没有注意到从前面的车厢下来两个矮个子年轻人。两人一下车就被冻得哆哆嗦嗦,此时气温是零下三十度。
走在前面那位三十出头,右手拿着一架英国产的贝克显微镜。后面那位二十出头,吃力地拖着两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实验用的瓶瓶罐罐。
道台衙门的官员很快发现这两个与众不同的人,赶了过去:“伍大人?”
领先的点点头:“是”。
“于道台派我来迎接两位。”说着从年轻的手里接过行李,随便一拉就要走。年轻人急了:“慢点慢点,小心”。
官员指挥随从们在一片混乱中从行李车上取回四大件行李,连人带行李装上马车,送到铁路旁的一家俄国饭店。热水已经备妥,从北京来的两位疲劳的客人在舒舒服服洗了热水澡以后,享受了一顿丰盛的俄式晚餐,然后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在温暖的屋子里很快进入梦乡。
中国政府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伍连德和他的助手林家瑞就这样渡过了在冰天雪地的第一个晚上。对这两位广东籍人来说,这里应该唤做天涯吧?
伍连德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猛然想起这一天是圣诞。伍连德不是教徒,可是他夫人黄秀琼来自天主教徒家庭。他和林家瑞匆匆吃完简单的早餐,来到大街上,外面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因为中国人不庆祝圣诞,而俄国人的圣诞要到两周以后。
两个人乘马车来到道台衙门,时间刚刚九点,在门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朝廷在哈尔滨的最高级官员道台于泗兴才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大门口。
哈尔滨道台由外务府指派,主要负责海关,现任道台是位姓于的江苏人。当时的哈尔滨有十万以上的俄国人和上千的日本人,俄日英法美都在此设领事馆。于泗兴既不会讲俄语也不会讲日语,实际上一门外语也不会。本来在哈尔滨就度日如年,大疫起来后更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怕临阵脱逃受惩处,他早就弃官而去了,伍连德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迫切希望知道疫情的伍连德发现于泗兴能够提供的情况很可怜:在哈尔滨附近有二万四千居民的傅家甸发生怪病,得病者发烧、咳嗽、出血然后死亡,皮肤几天内变成紫色。
详细询问之下,伍连德了解到更多的情况。这种病最早出现在满洲里的以捉土拨鼠为业的山东移民中。有清一代,山东灾害频繁,几乎是无年不灾、无处不灾。加上人口增长极快,“户口渐增,百病以人多为首。”咸丰十年东北开禁放垦,到此时东北一千八百万人中约七百万至八百万人是山东人,这便是所谓的闯关东。这些捉土拨鼠的将土拨鼠处理一下,以假乱真当做水濑皮,卖给俄国商人,再转卖给西方妇女。他们捉到二十只以后,就返回满洲里,待在拥挤的土窝子里面准备出货,这种环境疾病流行很快。
十月初开始出现病例,沿着满洲里到哈尔滨的铁路,十一月初哈尔滨出现病例,傅家甸正好处于铁路枢纽。奉天总督锡良闻讯后派遣两名北洋医学堂毕业的医生前来,所做的就是把病人送往临时医院和提供棺材。从每天死亡一两人到现在每天死亡八到十人,这是哈尔滨本地情况。
情况介绍完以后,一直躲在衙门里的于泗兴进行了分工,他负责资金,把其他事情一股脑儿交给伍连德,包括会见俄国铁路负责人、走访中国医院和傅家甸、走访俄国医院,然后向他本人和朝廷提出建议,把疫情立即控制住。
走出道台衙门的伍连德颇有些孤立无援、任重道远的感觉。
2、阴暗的角落里鲜血如花
伍连德决定先去拜访中国方面的医生和医院,马车带着他们穿过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大豆交易市场,来到傅家甸。在这里他们才发现瘟疫象魔鬼一样蔓延到人们心里,流言、恐惧、鲜血和死亡。
奉天来的姚医生和孙医生已经恭候多时了,两个人都毕业于北洋医学堂。和陆军军医学堂相反,北洋医学堂是一个英式医学院,从香港广东福建以及天津招收会讲英文的学生,用英语授课。相传因为英国医生肯尼斯・麦克肯泽治好了李鸿章女儿的重病,为了表示感谢,李鸿章为他办了这个医学堂。不过此时北洋医学堂掌握在法国政府派来的一组医生手里。
因为可以用英文,特别是医学方面的交流,伍连德得以深入了解情况。姚医生介绍此次流行无疑是鼠疫,到底有多少感染和死亡无法知道,因为就他们俩加上五名助手,无法检查每个尸体,完全靠当地警察处理。病人一旦发现就送往由公共浴室改建的鼠疫房,没有任何隔离措施。街上经常出现死尸,看来是家属不愿意有关人员进行消毒、晚上偷偷扔的,死尸被警察收集后安葬。处理病人的医护人员和警察要求戴口罩,可是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严格执行。
随后姚医生带伍连德去傅家甸官衙面见姓陈的地方官。伍连德平生头一次来到这种肮脏黑暗的衙门。陈一看就是个大烟鬼,叫来了警察头目,两个一再强调该做的都做了。伍连德只好要求如果出现新病例的话,能够由他检查。离开衙门,伍连德长叹,本地官员一点不知道鼠疫的危险性,这种态度会造成鼠疫进一步扩散。
两天以后机会来了,一个嫁给中国人的日裔旅店服务员在鼠疫症状出现的当晚死亡。伍连德火速赶到现场,傅家甸贫民窟的一栋小平房。黑暗的屋子里,死人穿着粗糙的和服躺在榻榻米上。
就是在这间贫民窟里,进行了中国第一次人体解剖,血液、肺、脾、肝被分别取出来,放入培养液中或者浸泡在福尔摩马林液体中,随后死人的皮肤被重新缝合以便下葬。当时实验室还没有建立,只好在会馆的一间平房内进行观察培养。伍连德在显微镜下从器官切片中发现鼠疫杆菌,血液培养因为没有恒温箱只好在室内放三天,鼠疫菌团出现。就是在这种现在不可想像的条件下,伍连德准确地作出了诊断。
诊断结果上报北京,于泗兴和陈被请到这间所谓的实验室,平生第一次坐在显微镜前面。伍连德发现让这几位地方官员相信他们从那两个圆筒里看见的就是真凶比登天还难,说来说去等于对牛弹琴。虽然鼠疫杆菌已经被发现十六年了,可是这几位接受中国传统教育的哪里有一丁点微生物学概念?
伍连德随即发电报给施肇基,向朝廷作出九点汇报和建议。
1,傅家甸存在肺鼠疫流行。
2,现在鼠疫在人与人之间传播,鼠到人的传播可以排除,因此应该集中控制人群中的相互传播。
3,与俄国政府合作对俄方管辖西伯利亚到哈尔滨的铁路加以严格控制。
4,在路口和冰河加强巡逻予以监控。
5,在傅家甸建立更多的医院留置病人,并建立隔离区隔离病人家属。
6,派遣大批医护人员来哈尔滨。
7,道台衙门提供足够的资金。
8,严密观察中方管辖的北京到奉天的铁路,一点出现鼠疫,马上严格控制,包括建立鼠疫医院和隔离区。
9,和日本合作监控日方管辖的大连到奉天铁路。
九十二年后几百名中国的专家折腾了半年后,最后在北京施行的措施也不过如此。伍连德只带领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在到达现场五天内便提出了合理的建议。尤其是在病源不是十分清楚的情况下,伍连德和林家瑞在傅家甸病人家中解剖、在哈尔滨普通房间里进行细菌培养,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而且时隔不久,这种悲剧真的发生了。
谢天宝料的不错,此行确实是出生入死。伍连德在这时也想起了谢天宝,他想到的不是谢天宝所说的死亡危险,而是想到谢天宝失去了一个报效国家的最佳机会。这就是真正的大医,这便是真正的军人。
3、我的话请你相信好吗?
鼠疫菌从恒古就存在于中亚草原上,人类历史记载的第一次鼠疫大流行发生于公元六世纪,使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恢复古罗马帝国的雄心壮志付之一炬,包括他本人在内无数的人染上鼠疫。而公元十四世纪的黑死病吞噬了欧洲将近一半人口。中国历史上,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华北鼠疫多次爆发,崇祯十七年春在北京大流行,促成了李自成轻易进京,也促成了满清夺得天下。清朝自太平天国起事后,鼠疫流行进入了高潮,各地多次出现流行,其影响波及香港,甚至旧金山。一八九四年日本人北里柴三郎和法国人耶尔森正是从香港鼠疫病人身上分离出鼠疫杆菌,人类才开始了解这个恶魔的来龙去脉,并开始寻找治疗方法。到一九一O年底,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药物。
不等北京答复,伍连德便开始行动。姚医生已经在傅家甸租好房屋,当时东北日本进口的化学品很便宜,可以用于消毒。在那栋楼里,伍连德意外发现有一间实验室,里面有一位年轻的日本医生。这位日本医生受日本南满铁路派遣来进行鼠疫流行调查的,他医生整天待在实验室,所做的就是请人抓耗子,然后他解剖分析。
一场科学辩论开始了,日本人强调教科书上说鼠疫是由老鼠经跳蚤的叮咬传给人,所以他要调查本地老鼠中鼠疫流行情况。伍连德解释这型鼠疫一开始也许经过老鼠传播给人,现在则完全是从人传给人,没有老鼠或者跳蚤这个中间过程。实际上伍连德还有另外一种假设,这次鼠疫可能是西伯利亚来的俄国人传来的。日本人一点也听不进去,最后两个人在那间实验室里各干各的。一个是号称东方巴斯德的北里柴三郎的学生,一个是曾经在巴斯德研究所进修的英国医学博士,就在傅家甸的那间实验室开始了较量。
有了确凿的诊断后,十二月三十一日,伍连德正式造访俄国铁路当局负责人霍瓦特将军。在场的还有当地俄国医院的代表伊沙恩斯基医生。傲慢的俄国人一开始居高临下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伍连德介绍前几天的尸体解剖、样品观察和细菌培养才放下架子,甚至向他索要样本。尽管在提供援助上没有实质性的结果,霍瓦特将军同意伍连德访问俄方医院,虽然他对中国方面能否控制这次鼠疫流行基本不抱希望。
下午,伍连德马不停蹄地拜访各国领事,终于领略到国弱任人欺凌,俄国和日本的领事不由分说,依旧强调由本国独立负责防疫。法国的领事对此毫无兴趣,只有当他提起曾在巴斯德研究所进修时才应付几句。英国领事的态度更让他伤心,尽管他算是英国人,领事大人既不信任也不友好,完全不相信中国人有防疫流行病的能力。最后来到美国领事馆,心力交瘁的伍连德已经麻木了。
美国驻哈尔滨领事是位哈佛大学毕业生,罗杰・格林是唯一通情达理的,尽管他也不相信中国政府控制鼠疫的能力,可是他理解目前的困境,起码能够听伍连德讲下去并愿意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让伍连德感到宽慰。此人后来出任汉口领事,亲历武昌起义,最后任职洛克菲勒基金会,负责建造协和医院和医学院。
隔日伍连德来到当地俄国医院,负责人是年轻的犹太医生哈夫肯,著名医生哈夫肯的侄子。哈夫肯医生请伍连德和他一起穿上隔离服,但是没有口罩,然后一起往里走,等伍连德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来到鼠疫病房。里面有八个鼠疫患者,正在发着高烧。伍连德浑身发凉,他了解的情况这种病是通过呼吸道传播的!
哈夫肯医生请伍连德用听诊器听肺部,伍连德尽可能侧过头去,不直接和病人面对面。在病房里面的十分钟里,伍连德紧张得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出来以后,哈夫肯看出伍连德的紧张,告诉他这里有他叔叔研制的杆菌疫苗,有十足把握不会被感染上的。伍连德欲说还休,他的话不会有人相信的,除非有血的事实,而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尽管铁路沿线俄国人很多,达十万之众,可是流行并不严重。伍连德认为,因为他们都是政府雇员,居住条件比较好,房间的通风也比较好。由满州里来的华人下火车后直接进入中国人居住区,很少在俄国人居住区停留。中国人的居住条件拥挤,因为气候寒冷,屋子里烧得格外暖和,屋里潮湿而且尽可能不通风,这种环境最适合鼠疫杆菌繁殖,和在人群之间传播。这种情况不仅在傅家甸,从满州里到山东,铁路沿线都是这样。而且年关将近,大批的山东人要返乡省亲。
在一九一O年和一九一一年交接的时刻,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伍连德在异常艰苦甚至是四面楚歌的处境下为中国防守鼠疫的关隘。
能够不守吗?
守得住吗?
其实人生就如同守关,不是能不能守,会不会守,而是敢不敢守,而是心中有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铁血豪情。
三、当关
1、三十六个小时能做什么?
二OO三年春天,中国政府面临严峻的局势,迫使胡锦涛、温家宝、吴仪等人不得不全力以赴,共度难关。一九一一年初,清政府面临的局面要严峻十倍。
东三省出现黑死病的消息随着电报很快传遍世界,在北京,东北的疫情每天从关外通过电报、通过逃难的人群传进来,紧张和恐惧在北京蔓延。驻华外交师团以自义和团运动以来所未见的强大的外交压力,迫使清政府尽管派遣更多的医护人员去东北。
清政府在压力下只得全力以赴,可是当时的中国,哪里去找这么多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医护人员?清廷所能调动的只有陆军军医学堂、北洋医学堂和协和医学院的力量,加上直隶、山东和东北的一些医生。
一月二日,第一批增援到了。来的只有一个人,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法国人迈斯尼。望眼欲穿的伍连德喜出望外,因为两人都任职天津,过去相交不错。迈斯尼到达后,一头住进火车站对面的大饭店闭门不出,伍连德闻讯后连忙前去拜访。
在饭店的房间里,迈斯尼脸色铁青,伍连德以为是因为旅途劳累。闲话少说,伍连德开始介绍他的发现、采取的措施。没想到迈斯尼根本就听不进去,因为他在
1908年率队对唐山小规模腺鼠疫流行进行防疫,因此他认为现在还是灭鼠为主,何况在印度、香港等地都是这种情况。刚刚同日本医生辩论完的伍连德现在又得同法国医生辩论,而这个四十三岁的法国人自认为是中国的鼠疫权威。
伍连德当时并不知道,在奉天停留时,不愿意让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中国人指挥的迈斯尼要求东三省总督锡良任命他取代伍连德为东北防鼠疫总指挥,被锡良婉言拒绝了,请他先到哈尔滨看看再说。憋了一肚子气的迈斯尼看着这位三十岁的中国人侃侃而谈,心里的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在争论中,伍连德试图用微笑缓急紧张的气氛,而迈斯尼越说越激动越走越近。突然,他双手高举摆出一副要掐死伍连德的架式,大喊:“你,你这个中国姥竟然敢嘲笑我,顶撞你的上司?”伍连德怎么也想不到两名医学专家的学术讨论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礼貌地回答:“对不起迈斯尼医生,我本来以为我们的谈话是友好的,可是现在不能进行下去了,除了报告施肇基以外我别无选择”
。
伍连德离开迈斯尼的房间,回到自己下榻的饭店,在房间里草拟了一份发给施肇基的电文,说明了这次谈话的情况,最后请辞。
一天过去了,北京没有回音,又过了一夜。电文发出去三十六小时后,北京来了正式电报:免去迈斯尼参与鼠疫防疫的任务,伍连德继续主持东北鼠疫防疫。
三十六小时,难道北京不知道鼠疫前线分秒必争?每一分一秒都是生命。这三十六小时里面,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施肇基,还是施肇基,这三十六个小时是怎样渡过的?
伍连德无从知晓,施肇基在早期回忆录里只字未提,但是,这三十六个小时一定是非常的紧张。
一生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的施肇基毕生贡献给中国外交事业,巴黎和会时在国内五四运动的鼓舞下,和顾维钧等人毅然辞职,拒签丧权辱国的巴黎和约。后来参与联合会成立,一生建树颇多,其中最不为人知也最大的就是在东北鼠疫流行期间作为伍连德的坚强后盾。
每一个英雄的背影里面都隐藏着另外的英雄,是他们默默地支撑着英雄前进。伍连德在回忆东北防疫时,把功劳归功于施肇基,正象施肇基在回忆录里热情赞扬伍连德,只字不提自己一样。伍连德认为,如果没有施肇基这位不推卸责任,勇于担当的上司在北京做后盾,他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使命的。
担当只有两个字,可是字字千钧。是施肇基一力推荐伍连德,如果伍连德失败失误,将连累他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而这个时候,俄国、日本、法国的专家都认为是腺鼠疫,只有伍连德一个人坚持是肺鼠疫,这牵扯到防疫的具体措施。
满清当年弱国无外交,东交民巷来的压力如山,伍连德和迈斯尼矛盾不可调和,牵扯到军队内部陆军和海军的关系,牵扯到外务府和军方的关系,还牵扯到清政府和洋人的关系。施肇基一个人要周旋于洋人、将军、大臣和满清王爷之间,三十六个小时,施肇基一定催生白发。他成功了。
这种担当现在有吗?施肇基和伍连德一样是真正的民族英雄。
转自:http://www.idigest.net/content/view/3191_71/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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